隨著教授的指示，學生紛紛把書頁又往後翻，翻到犯罪心理的一頁。教授忽而就笑了。他那禿鶴般的頭頂冒著幾簇白發，明亮的陽光穿過大學教室斜照在他瘦削的臉上。手中的書放下，同學們都不解地看著他。

“犯罪心理哦……這本來是有專門的課程。在這裏，我們只當選學教材。來這裏選修的同學們，我想你們心裏，一定是很不樂意見到這種詞吧。因為太常見了，會覺得，在非正式編制的學科由別科老師提出來還專門地講解，這個老師一定相當自以為是。”

大學生們專註地盯著，屏氣凝神。教室鴉雀無聲。

下一秒，老教授嘴唇蠕動，口中蹦出一句話來。

“被當成那種自以為是的老師，我也很不樂意啊！”

學生們哄堂大笑。

志淳也跟在這群笑聲中綻開笑容。

“但是話歸話，該上的還得上。”將原本沈悶的課堂氣氛弄活絡後，教授拍拍講桌。“但也不要覺得我就是什麽FBI，那種刑事上的犯罪心理，我可是一點也吃不消哦。今天我要講一講的是，社會大眾的犯罪心理。怎麽樣？社會大眾，這個詞很新鮮吧？”

志淳裝作筆記，心裏則一聲不吭想，這個老頭果然如傳說一樣聒噪多言。

“犯罪心理——”教授看了看書，擡起頭來。“就存在我們身邊。我們每個人身上。世界各地每時每刻都有災難發生，人為也好，自然也好。我就舉車禍這一最普遍的事故來說。當在新聞看到車禍事件，你們心裏怎麽想呢？如果有人傷亡，大家會產生悲憫之心。這再自然不過。因為同為人類，我們富有共通情感。但同時我們也會慶幸，幸好那人不是自己——幸好不是家人——幸好我沒有開在那條路上。就算是因車禍而嚴重堵車，也會心裏咒罵，自己太倒黴了，竟然遇上這種事。”

說到這，教授環顧教室。

“怎麽樣？大家都有考出駕照了吧？或是從前隨父母出游，都或多或少遇到這種情況。如果死傷不是嚴重，而損傷車子是BMW，反而有點喜聞樂見呢。當然是指我們那個年代咯——“教授嘴角露出笑容，“哎呀沒辦法。我也是個窮人，有時難免會這樣偷偷地想。當然，掛了保險對車主來說沒什麽損失。”

然而未待大家笑出聲，下一刻，教授臉色一變，以深沈口吻道：

“然而你是否也知道，有著那種幸災樂禍心態的我們，其實也屬於一種犯罪心理呢。嘛，只不過是十分輕微的。但當這種情緒慢慢累積成一個程度會變成怎樣呢——這就是我今天要說的。在我的理解下，這被稱之為愉快犯。”

躲在暗地裏，偷偷制造恐慌。沒有一定財產危機等，只是純粹享受制造恐慌帶來的快樂，伺機偷窺而竊喜，被稱之為愉快犯。

“很難解釋這類人到底怎麽想。以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，見不得人好吧。小時候大家覺得，故意拿走某個人的珍貴禮物，偷偷躲起來看他哭的樣子很滑稽搞笑，就與這類型差不多了。你以為是開玩笑搞惡作劇，其實已經有這類心理因素在了。但我想呢，這種東西就跟癌細胞一樣。本身是每個人都存在的，只是歷經病變後，性質全然不同癌化後，就會造成社會的恐慌了。請大家記住愉快犯這個詞，要切忌，當對別人的不幸而幸災樂禍時，已經在朝愉快犯的道路走了——所以要盡力避免。當然我本人也是，BMW夢裏也會有的。”

教授這麽微笑著總結課堂發言。

直到走出教室，志淳還意猶未盡。耳邊回響教授的聲音，他頻頻回頭。

這裏是鳧北大學。他之前一直在首都上大學。他現在是大三生，是能工系學生。這次碰巧鳧北大學有流動合作研究，過來時在這裏的朋友推薦他來旁聽鳧北大學最有名氣教授的選課，於是他來旁聽。果然名不虛傳，受益匪淺。

他看了看手表，還有一小時是各大高校代表的能工研究小組的會議時間。他摸了摸肚子，正是中午，決定現在大學的便利店解決餐飽。

這邊是老校區。從古舊的教學樓出來，他走在兩邊盡是參天大樹的林蔭道。附近學生三三兩兩，如果是新校區人會更多。他要穿過樹壇走去到學生餐廳前的便利店。旁邊似乎是宿舍，樓下還有打印店。他走在路上心裏就蠢蠢欲動了，一定要買滑蛋豬排便當。沒有鳧北大學卡證的他只能吃便當。

坐著慢悠悠吃完是二十分鐘後事情。志淳往研究樓走去。這裏雖然古色古香，不過環境不能茍同。尤其研究所附近，堆積滿滿的灰塵。幸而隔著一道鐵網，否則真不知成什麽樣。

有幾群學生從玻璃嶄新的大樓出來。起初他以為是考試樓，後來發現原來是圖書館。門口走進的左邊就是管理臺。玻璃門映出管理員的影子。

這麽遲了還在裏面看書啊……真用功，不愧是鳧北的學生。我也得努力加油了。

瞄到擦肩而過的人手上拿的能工資料，志淳暗自打氣。

餘光瞄到後面人手上拿的書。醫學系的書很好認，又舊又厚，是被翻破了的。英文系的也好認，都是英文，還有一本厚詞典，是專業術語的詞典。也和醫學有關。志淳心想來人一定是醫學生吧，但那人已經擦肩而過了，他於是回頭多看一眼。這一看他停住了腳步，一聲“青燈”也隨之脫口而出。

於青燈扭過頭來。

下一剎那，她的臉上也浮現驚訝之色。

“志淳？竟然是你。”她小聲輕呼，睜圓了眼睛。那種驚喜之色不是裝的。

他向她走去。撓撓後腦，“我還以為你在新校區呢。”

“我平常是在新校區呀，明信片的地址沒有錯。”青燈眨眨眼，“我今天到這裏來借書。我們那邊的圖書樓沒有找到。你怎麽過來了？是放假了嗎？”

“怎麽可能。”那樣就好了，志淳心想，他們暑假都必須在研究室。“有個合作的項目會議在這裏大學展開。所以我過來了。”

“就是說，志淳你是當作代表的？”

“嗯……可以那麽說吧。”

他話一落，青燈便清脆地一拍手。她眉飛色舞道：“我就知道，志淳你一定超棒的。”

志淳被表揚得反倒不好意思起來。

“啊對了，駱平呢。他有沒有跟你一起來？”志淳東張西望。

不料青燈卻沈下臉來。

“噢，他啊……“青燈抱起雙臂。書在懷裏。“他我不知道呢。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系。”

“沒聯系？怎麽回事？”志淳一時茫然。

“我有在明信片跟你說吧。大學後我們就很少聯系了。”她微斂下巴，“畢竟大家都有各自的路要走。總要分開的。”

志淳一時不能接受。他心裏可是想都沒想這種事。自從初中發生被迫轉學事以來，他與青燈駱平一年至少有一封明信片來往。不過確如青燈所言，到大學以後，駱平的回信就忽然斷了。他怎樣聯系都聯系不上，就連青燈也只是在大一時簡而言之地說了她上的大學在鳧北。

“你們現在沒聯系嗎？”

志淳問，青燈搖搖頭。“連他在哪裏都不知道。”

“我也是。”

“你也沒聯系嗎？”青燈點點頭，“你不知道他上的專業嗎？”

“完全不知道。”

“那也難怪。他背叛了我們，所以根本不敢給你回信。”

“背叛？……那是什麽？”

青燈聳聳肩。“他不是曾說要上計算機嗎？但高考志願他偷偷改掉了。他說要走自己人生的路。既然那樣，就隨他去。”

即便青燈一副往事如煙的臉孔，志淳無言搪塞，卻仍心有狐疑。駱平怎麽會是那種要走自己的路就切斷跟以前來往的人呢？那根本不是俞駱平作風。不過，他確實是自從大學就沒再回過信的確事實一樁。志淳還是難以接受。

或許是看出他的心思，青燈微微松開手，露出眉開眼笑的表情。“別再談那種不高興的事。既然重逢就享受重逢的喜悅。怎麽樣。晚上留在這嗎？我可以當東道主招待你。”

“不用那麽麻煩啦。我們晚上也有課題！”志淳挺直腰板，說著“我可不是來玩”的話。

“好好好……志淳長大了嘛，變成精英了。”青燈一面揶揄，一面將自己的號碼寫下與他交換。

志淳是大學生了，也有自己的手機。之前高中的時候倒是想通過手機聯系，學校不允許學生有手機。大學反而沒怎麽有書信來往的機會。他接過紙條的時候，仔細地看著青燈。青燈摸摸臉，“怎麽了？”

“不……沒什麽。”他雖然別過臉去，還是在意青燈眼睛下臉頰上顏料塗到一般細細小小的紋。

“這個是吧？”青燈吃準他心思，準確無誤摸到痕，滿不在乎地瞇眼笑道：“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，美工刀戳到臉嗎？”

志淳一驚。那時的記憶清晰浮現眼前。雖然是第三人稱轉述，但根本忘不了。

“是那時留下的。只是你當時沒發現。”

“是嗎……？”

青燈歪了歪腦袋。“我今天沒化妝。下次把它遮住就看不到了。”

“對不起，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”志淳緊張起來，趕緊道歉。

“沒事。”青燈揮揮手，抱起手中的書。“我先走了。下次再聯系吧。”

“哦，好，好……”

志淳遙望著青燈纖細的身影逐漸離去。她走向的方向是學生宿舍。他剛才從那過來，所以印象格外深刻。大概是去同學宿舍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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